1998年的夏天,蝉鸣得比往年都要聒噪,热浪裹挟着尘土在小镇上空盘旋。我提着出诊箱从张家猪圈里钻出来,浑身沾着猪粪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。
“福子,这几头猪崽可就拜托你了!”老张一边点着钞票一边说。
我接过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,塞进裤兜:“按时喂药,棚子保持通风,过几天我再来看看。”
作为镇上唯一的兽医,同时也懂医术,我习惯了与牲畜为伴的日子。那年我二十八,光棍一条,媒人来说亲的不少,可姑娘们一听我是个“伺候畜生的”,多半就没了下文。我倒也不甚在意,至少猪啊牛啊的不会嫌弃我身上的味儿。
回诊所的路上要经过一条窄巷,那是条老巷,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。我正盘算着下午要去李家庄给牛接生,忽然一个身影堵在了巷口。
是周兰儿。
展开剩余91%她穿着素色碎花裙,头发松松挽在脑后,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。阳光下,她白皙的皮肤透着红晕,眼睛像含着一汪水,亮得让人不敢直视。可我无暇欣赏这美景,因为她正双手叉腰,气势汹汹地挡在我面前,像一尊门神。
“刘福,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!”她的声音清亮,带着几分倔强。
我下意识后退半步。周兰儿是镇上出了名的俏寡妇,丈夫两年前在矿上出事没了,留下她和三岁的女儿小桃子。这样的女人,注定是闲言碎语的中心。
“周、周家妹子,有什么事吗?”我结巴着问,手心有些冒汗。
她向前一步,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,与我身上的猪粪味形成鲜明对比。
“镇上都在传咱俩的闲话,说你半夜从我屋里出来,”她盯着我的眼睛,一字一顿,“你说怎么办吧?”
我脑子里嗡的一声。完了,到底还是被人看见了。
那是半个月前的事,小桃子发高烧,深更半夜的,周兰儿敲响了我的门。我跟着她去看孩子,诊断是急性肺炎,连夜打了针开了药。等孩子安稳睡去,天已经蒙蒙亮了。我确实是从她家后门离开的,没想到被人瞧了去。
“那是为了给孩子看病,”我急忙解释,“咱们清清白白的,怕什么闲话?”
“我怕!”周兰儿眼睛忽然红了,“我一个寡妇,被人指指点点没什么,可小桃子不能有个名声不好的妈。再说了,那晚你确实抱了我,这你怎么说?”
我一时语塞。那夜孩子安稳后,周兰儿喜极而泣,确实扑在我怀里哭了一阵。我僵着手拍了她两下背,连声安慰“孩子没事了”。就这么个动作,竟也被人瞧了去?
“我那是...”我话还没说完,就被她打断了。
“刘福,我思前想后,就一个解决办法,”周兰儿深吸一口气,声音忽然低了下来,却格外清晰,“你得娶我。”
我愣在原地,仿佛被雷劈中了。七月的阳光明晃晃照下来,我竟觉得一阵头晕目眩。
“你、你胡说些什么?”我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“咱们俩...这怎么可能?”
“怎么不可能?”她扬起下巴,“你未娶,我未嫁,怎么就不行了?”
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。周兰儿是镇上多少男人的梦中情人,如今竟然在巷子里逼我娶她?这要是传出去,不知道要碎了多少人的心。
“你不愿意?”见我不说话,她的眼神黯淡下来,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蒙上一层水汽,“嫌我是个寡妇?还带着拖油瓶?”
“不是!”我急忙否认,“小桃子那么可爱,我怎么会嫌她?是我配不上你。我就是个兽医,整天与牲畜打交道,身上不是药味就是粪味。你这样的好姑娘,该找个更好的。”
这话是真心的。周兰儿不仅长得俊,手也巧,绣的花鸟能卖出好价钱,还会做一手好菜。我不过是个粗人,哪配得上她?
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,忽然笑了,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:“刘福,你心肠好,医术也好,镇上谁家牲口病了不是靠你?这些我都知道。实话跟你说吧,我不是非要赖上你,只是这闲话传得难听,总得想个法子。要么你娶我,要么你就当着全镇人的面澄清,那晚是给我闺女看病来着。”
我犯了难。当众澄清?那不是越抹越黑吗?镇上那些长舌妇的嘴,我再清楚不过了。
见我不语,周兰儿又道:“这样吧,你先别急着回绝。后天是集日,我在西街口摆摊卖绣品,你来帮我照看小桃子。让大家瞧瞧咱们是正大光明的,说不定闲话就散了。”
我想了想,这倒是个主意,便点头应下了。
回到家后,我心神不宁。周兰儿那双含泪的眼睛总在我眼前晃。说实话,我对她不是没有好感。那么一个柔弱女子,丈夫没了,独自带着孩子,却从不叫苦叫累。每次我去给她家鸡鸭看病,她总是客客气气,走时还塞给我几个热乎乎的鸡蛋。
可是娶她?我从未想过。不是不愿意,是不敢想。
集日那天,我特意换了身干净衣服,早早来到西街口。周兰儿已经摆好了摊子,各色绣品整整齐齐铺展开来。小桃子蹲在一旁玩布娃娃,见了我,甜甜叫了声“刘叔叔”。
“你来啦?”周兰儿今天穿了件淡蓝色上衣,衬得皮肤越发白皙。她冲我笑笑,看不出半点那日在巷子里的咄咄逼人。
我点点头,抱起小桃子:“你忙你的,我带孩子玩儿。”
那天集市热闹非凡。我牵着小桃子的手,给她买了糖人,看了杂耍。小桃子活泼可爱,一点也不怕生,引得周围摊贩都逗她玩。
“福子,这是谁家娃啊?”卖豆腐的老王问道。
我正要解释,周兰儿恰好过来给小桃子送水,自然地接话:“王叔,这是我闺女小桃子。今天麻烦刘大夫帮忙照看会儿。”
老王眼神在我们之间转了转,笑了:“刘大夫心肠真好。”
一整天,周兰儿对待我客气有礼,既不过分亲近,也不生疏回避。渐渐地,我放松下来,觉得这法子或许真能打消那些闲言碎语。
日落西山,集市散了。我帮周兰儿收拾好摊子,准备离开。
“今天谢谢你了,”周兰儿说着,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包,“这个给你。”
我打开一看,是双绣工精致的鞋垫,上面绣着祥云图案。
“这...”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“我自己绣的,不值几个钱,就当谢礼。”她低下头,耳根微微发红,“那日巷子里的事,你别往心里去。我也是急糊涂了,才说了那些浑话。”
我捏着那双鞋垫,心里五味杂陈。一方面庆幸她不再逼婚,另一方面却又莫名失落。
“没事,我能理解。”我勉强笑笑。
之后的日子,我照常出诊治病,但总会不经意绕路经过周兰儿家附近。有时能看见她在院里晾衣服,或是教小桃子认字。她见到我,会点头微笑,却再没提过那件事。
镇上关于我们的闲话渐渐少了,取而代之的是王家闺女和李家小子的绯闻。照理说我该松口气,可心里却空落落的。
八月中旬,镇东头老李家的牛难产,我守了一整夜才接下两只牛犊。回家时天已蒙蒙亮,经过周兰儿家后院,忽然听见孩子的哭声。
我顿住脚步,仔细听了听,确实是小桃子的哭声,还夹杂着咳嗽声。孩子的哭声不对劲,那咳嗽声空空的,像是被什么卡住了。
也顾不得什么闲话了,我快步绕到前院,敲响了门。
周兰儿开门时脸色苍白,眼睛里满是血丝:“刘大夫?怎么是你?”
“我路过,听见孩子哭得不对,是不是病了?”我急切地问。
她让开身子让我进屋:“小桃子从昨晚开始发烧咳嗽,我喂了药也不见好。”
我走到床边,小桃子小脸通红,呼吸急促,咳嗽声像是从深处发出来的。我摸了摸她的额头,烫得吓人。
“像是肺炎,得赶紧送医院。”我沉声道。
周兰儿一下子慌了:“现在?怎么去啊?最早一班去县城的车还要两小时才发...”
“我借辆三轮车,咱们骑去!”我说着就往外走。
镇上有三轮车的人家不多,我敲醒了老王家的门,好说歹说借来了车。回到周家时,周兰儿已经用被子裹好了小桃子。
那个清晨,我蹬着三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疾行。周兰儿抱着孩子坐在后座,不停地轻声安慰着女儿,也像是在安慰自己。
到了县医院,医生诊断果然是急性肺炎,立刻安排了住院。看着小桃子挂上点滴,呼吸渐渐平稳,我和周兰儿才松了口气。
“谢谢你,刘大夫。”周兰儿坐在病床边,声音哽咽,“要不是你,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...”
“别客气,孩子没事就好。”我看着她憔悴的侧脸,心里泛起一阵怜惜。
三天后,小桃子病情稳定了,我们办理了出院手续。回镇的路上,小桃子精神好了许多,甚至哼起了儿歌。周兰儿脸上也有了笑容。
快到镇子时,她忽然开口:“刘福,我那日说让你娶我,不是完全昏了头。”
我握着车把的手一紧,没有接话。
“我观察你很久了,”她继续说,声音很轻,“你对牲畜都那么有耐心,对孩子更是温柔。小桃子喜欢你,我看得出来。我...我也觉得你是个可靠的人。”
我的心跳加快了,三轮车蹬得越发吃力——不是因为路陡,而是因为紧张。
“我知道你可能看不上我个寡妇,”她声音低了下去,“就当我没说过吧。”
就在这时,小桃子忽然奶声奶气地说:“刘叔叔,你做我爸爸好不好?妈妈说你这样的爸爸最好啦!”
我的眼眶突然就热了。透过模糊的视线,我看着前方的路,想起了那个双手叉腰堵在巷口的女人,想起了她含泪的眼睛,想起了她递给我鞋垫时微红的耳根。
“周兰儿,”我终于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“你那日的提议,还作数吗?”
身后一阵沉默,久到我以为她没听见。
“作数。”许久,她才轻声回答。
回到镇上,流言蜚语果然又起来了。但这次,我没有回避。每逢集市,我照样去帮周兰儿看摊子,带小桃子玩。不同的是,现在我会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水壶,她会顺手帮我掸去衣角的灰尘。
中秋那天,我正式去了周兰儿家提亲。我娘留下的玉镯子,我请人重新镶了边,作为定礼。
周兰儿接过镯子时,眼泪掉了下来:“刘福,你不必因为同情而娶我。”
我摇摇头,第一次大胆地握住她的手:“不是同情。那日你堵在巷口,要我娶你,我第一反应不是为难,是欢喜。只是我不敢相信,这么好的事会落在我头上。”
她破涕为笑,那笑容比中秋的月亮还明亮。
我们的婚礼办得简单却热闹。镇上的人大多送来祝福,只有少数人还在背后嚼舌根,说周兰儿手段高明,到底套住了个老实人。
我不理会这些,只管过自己的日子。周兰儿是个好妻子,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。小桃子正式改口叫我爸爸的那天,我高兴得抱着她转了好几圈,差点闪了老腰。
婚后第二年,周兰儿生了个大胖小子。产房外,我抱着已经四岁的小桃子,听着里面婴儿的啼哭,觉得人生圆满不过如此。
儿子满月那天,宴席散后,我扶着微醺的周兰儿回房。月光下,她忽然笑了:“还记得你被我堵在巷子那天吗?”
“怎么不记得?”我也笑,“吓得我差点丢了魂。”
“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,”她靠在我肩上,声音柔柔的,“那晚你救小桃子时那么温柔耐心,我就动了心。后来传闲话,我一半是着急,一半是借题发挥。”
我搂紧她的肩:“我知道。”
她惊讶地抬头:“你知道?”
“鞋垫上的祥云图案,是新娘给新郎的聘礼之一,老习俗了。”我微笑,“你给我的那双,一针一线都绣得用心,我就明白了。”
周兰儿的脸一下子红了,月光下娇俏如少女:“那你还装傻?”
“我那不是得确认清楚吗?”我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,“总不能辜负了你的心意。”
窗外月光如水,院内蟋蟀轻鸣。我想起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,那个双手叉腰堵在巷口的俏寡妇,心里满是感激。
感谢那场绯闻,感谢她的勇敢,感谢1998年的一切巧合与缘分。
如今二十年过去了,每当我们回忆起那段往事,周兰儿总会得意地说:“要不是我那日堵巷逼婚,你这木头不知道何时才开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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